悠伶惜

过气写手

《不堪抄》第九十五章

第九十五章

 

但顾止的身体还是无法逆转的衰弱下去了。

 

“他的魂魄不全,内丹无法完全起效。”白琉璃拉上帘子,叹道,“他与你之间的法术已成,内丹只能替他吊着命。我也救不了他了。”

 

“恩,”岳绮罗点点头,“无所谓了。”

 

顾止一直撑到了来年冬天,起初,他还与常人无异。到了1974年的11月,他开始卧床不起。生命的光芒在他身上一天天的黯淡下去。

 

白琉璃在秋天来临之前就离开了草原,听无心说,他最后回到了重庆,隐居山中。他一直在等着龚红梅。

 

顾止最后的岁月是在床上度过的,1975年的三月份,草原上的春天来得很迟,天色暗沉,连下了几天的大雪,帐篷顶也被积雪压的凹下来。岳绮罗在风炉里炖了一碗参汤,端过去时,意外的瞧见昏迷多日的顾止睁开了眼。

 

“绮罗。”他勾起一个苍白的笑。

 

岳绮罗的手颤抖了起来,她小心的把参汤放在枕边,扶着他的头起来。“顾止,把这碗汤喝了。”

 

“不喝了,”他摇头笑道,“参汤太苦。绮罗,你再给我讲一讲那几个故事吧。”

 

顾止卧床最初的几个月,还能靠无心从镇上带来的书解闷。到后来大雪封了来路,无心也不能常来。岳绮罗就给他讲过去的故事,狐妖与书生,军阀与姨太太,上海滩的间谍搭档,或者黑帮老大与小军官。只是都隐去了名姓。

 

“好啊,”岳绮罗努力压下声音中的情绪波动,“你想听哪个?”

 

“桂花糖。”

 

“...好。”岳绮罗坐在床沿,让他躺在自己的膝上,“小军官临死前对她说,等你回去,就把我埋在后院里。坟上种一棵桂花树,等来年开了花,给你做桂花糖吃。”

 

岳绮罗心中骤然涌上一股酸涩,勉强继续说下去:“他还说,我怕是不成了,等下辈子...”

 

“等下辈子,”顾止突然打断了她,“我一定娶你当媳妇。”

 

岳绮罗僵住了,她从未对顾止讲过这一段。不是不想,而是不敢。

 

“你怎么...”岳绮罗有如五雷轰顶,周身经脉都在震撼中微微酥麻,“你都...想起来了?”

 

顾止无声的点了点头,闷咳几声,硬撑着对她勾起温柔的笑。

 

“怎么会...”岳绮罗呼吸愈来愈急促,“可你——可你这辈子不是同——”

 

“我从来都不是同性恋,”顾止苦笑着摇摇头,“这当中,还有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。可惜啊...绮罗,我怕是没办法讲给你听了。”

 

岳绮罗眼眶发热,轻声道:“你说什么混话。”

 

“绮罗,这辈子我到底还是食言了。”顾止缓缓地叹道,“我到底——到底还是不能再照顾你了。”

 

“谁用你照顾,”岳绮罗吸吸鼻子,撇起了嘴,“这辈子就算了,下辈子,你得十倍还上——我给你端茶送水伺候了好几个月,累得我腿都瘸了。”

 

顾止低头笑道:“好,好。”

 

他的气息越来越微弱,几近细不可闻。岳绮罗知道,这是他的魂魄要离体了。

 

然而他忽然又睁开了眼,开口道:“绮罗,当年你在重庆别院经常唱的那支歌,再唱一次给我听吧,好吗?”

 

“什么歌?”

 

“那首周璇的天涯歌女,”顾止说着,自己开口学了一遍,“天涯呀海角,觅呀觅知音...”

 

顾止久病不愈的嗓子嘶哑低沉,唱的调不是调。岳绮罗的眼泪已经挂在了眼角,被他唱的又噗嗤一笑。她擦了擦眼角,撅起嘴道:“唱得难听死了。”

 

周璇的歌在这个年代是靡靡之音,不许随便唱的。岳绮罗想了好一会,才想起来调子。小声地唱了起来。她的嗓子也不如以往了,但唱腔依旧婉转:“天涯呀海角,觅呀觅知音。”

 

“小妹妹唱歌郎奏琴

 

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

 

家山呀北望

 

泪呀泪沾襟

 

小妹妹想郎直到今

 

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”

 

余音还回荡在帐篷中,怀中的顾止已经不再呼吸。他安详的闭着眼睛,唇边还挂着一丝笑。岳绮罗坐在床边,怀里的人凉了,她脸上的泪也干了。一缕魂魄从他眉心飘出来,他认识她,待在她身边不肯走。

 

“走吧,”她说,“等你投了胎,我也去投胎。到那时候,我们再见面。”

 

她眼睁睁看着魂魄飘走,自己走到梳妆台边,打量着镜子边工笔画的一圈俗气的牡丹。镜子里的人长着张二八少女的脸,内里却是个七十岁的老妪,正在一天天死去。

 

她看着看着,笑了,声音像生锈的铁钉。她一直笑的要呕出血来,用力击打着那面镜子,直至清脆的裂开,迸出的玻璃划伤了她的手。她痛骂道:“恶鬼......你这恶鬼啊!”

 

她忽然想到一句话,他生未卜此生休。张显宗死了,她的一生也在这一刻彻底结束。

 

岳绮罗坐在椅子上,右腿在寒冷中剧烈的抽痛起来。然而她伸出手却捂住了脸,轻声道:“张显宗,我牙疼。”

 

帐篷外传来一阵小卡车的引擎声,不消片刻,无心怀中捧着一盒盒供给走了进来。然而却愣在了原地,怀中的东西掉了一地,他走上来,手足无措。

 

“哭什么啊,”无心慌了,“哎,岳绮罗,你别哭了!”

 

 

1980年的春天,无心也离开了草原。岳绮罗一直住在草原上,从未离开过一步,彻底过上了游牧生活。顾止被葬在了更深的草原中,他的坟墓位于正西方,每一天落日时,血色的夕阳都给他的墓镀上一层金边。

 

1988年,无心又回到草原看望岳绮罗。这一次,他带回了一张照片。

 

岳绮罗的身体明显的衰老下去,她的外表仍然是当年的少女,然而腿瘸的几乎不能行走。剧烈地咳嗽过后,手帕上总会多了星点的血迹。她已经放弃了活下去。

 

“其实你可以用你的内丹修复身体,就像白琉璃那样。”无心不忍,“非要重新投胎。”

 

“只有我死了,张显宗才能得到真正的重生。”

 

“为什么?”

 

岳绮罗低哑的笑了起来,她伸出手,在自己眉心一划,一点绿光莹莹的亮了起来。“你可还记得,我为何能找到张显宗的位置吗?”

 

无心摇摇头,他一直想不通这一点。即使是精通魂术的岳绮罗,想要定位一个特定的魂魄也是难上加难。然而她总能找到张显宗的所在,几十年来,他一直百思不得其解。

 

“当年张显宗魂飞魄散时,他的一魂附在了眉心的养魂地,跟着我投胎转生。”岳绮罗低下头,眉心闪烁着光芒,“这一魂与我的魂魄纠缠多年,已难舍难分...多年来,我靠着它找到张显宗。没想到最后,却因为它而葬送了张显宗的性命。”

 

“命有终须有,命无须忘怀。”无心叹道,“岳绮罗,你与张显宗有永生永世的缘分,不差这一世。”

 

“可我一旦转生,就彻底与他的一魂剥离。如何再找?”

 

“你不必再找了,”无心沉下声,从怀中掏出那张照片,“我已经找到了。”

 

岳绮罗周身一震,混沌的双眼凝聚在那张照片上,骤然僵住。

 

那是一个刚出生几月大的婴儿。

 

她一眼就认出了他,人世荏苒,沧海桑田。只有他是永恒不变的。岳绮罗伸手抚上照片,颤抖着勾勒着他的轮廓。

 

是她的张显宗。

 

她忽然笑了,照片上的婴儿撇着眼角,像足了张显宗。他脸上那种倔强的表情逗笑了她,她想,张显宗还是没有变。无论转世几次都是那样。

 

“你不去见见他?”

 

“不去了,”岳绮罗摇摇头,眼睛盯在照片上,“我已经活不了多久了。也许不出二十年,你我还会再次相聚。”

 

“好,”无心站起身,拿起自己的行李,“他叫秦明,出生在龙番市。我和白琉璃也在。”

 

他定定的盯着岳绮罗,一字一句道:“我等着你来找我们。”

 

无心走了。此后的十几年间,他再也没有回过草原。

 

 

1999年的12月,岳绮罗骑着马走到草原的深处,以往她每天都来,后来渐渐老了,骑不动马了。她知道夕阳落下的地方就葬着顾止的骨骸,她给他守了二十三年的墓,活成了草原上的怪婆婆。他是虚云,是刘子固,具伏哲笃,张显宗,唐山海,沈兼离,也是顾止。这么多年过去了,他的灵魂早和她的交织在一起,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,分也分不开。

 

今天下了一场大雪,真好似食尽鸟投林,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。她在寒风里静静地望着,夕阳落在她昏花的眼里,像隐隐能看见他的影子。

 

岳绮罗在世纪末结束前死了,无心为她送的终。她死前一直盯着帐篷外的一个方向,直到断气也没转过头。

 

无心知道,她是在看着张显宗。

 

无心用那匹老马驮着她,葬在了顾止身边,然后解开缰绳放走了马。作为妖魔的岳绮罗死去了,作为人类的岳绮罗却将要出生。这一段不可说的故事,也终于走到了它的尽头。

 

岳绮罗说,她欠他的,早已还不清。而他欠她的,也不必再还。

 

无心站在草原一月份的寒冬里,忽然感到天地间从未这么冷过,他竟感到孤独,耳边的风呜呜的吹过,细细听来,像是岳绮罗在唱歌呢。

 

TBC


附言:说是两章,其实凑起来也才是一章长短,下一章才一千多字。我一口气发了吧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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