悠伶惜

过气写手

《不堪抄》第九十三章

第九十三章

 

岳绮罗醒来时仍然仰面躺在床上,这意味着她弱小抗争的失败。她没睁开眼,静静地躺着,从头到脚的疲惫。

 

躺的久了,她渐渐感觉出自己身上是一件丝质睡衣,是夏天了。门外传来一阵金丝雀的啁啾声,此地是她在重庆的别院。

 

她想不通自己对着心口开了一枪,竟然还是打不破幻境。她试着抬了抬右腿,一阵彻骨的闷痛。岳绮罗闭着眼叹了口气,一万个不愿起来。

 

“绮罗?”有人推门进来,走到她的床前,“绮罗,起床吧。”

 

岳绮罗在床上翻了个身,继续装睡。

 

“还睡着呢?”那人用沾着水的手指拍了拍她面颊,冰凉冰凉的,岳绮罗微不可见的皱起了眉,心里有点烦躁了。

 

忽然的,一块冰凉的物件塞到了她的嘴里,她下意识松开牙关。因为险些要掉下来,因此一口咬住,一股清甜的汁液渗了出来。那人笑道:“还会吃东西呢,可见是装睡。”

 

岳绮罗败下阵来,睁开眼,沈兼离左手拿着把军刀,右手捏着半个梨子。身上穿的不是军装,而是一身长褂,活像个老太爷,脸上挂着坏笑:“起床吧,你这一睡就是大中午,都快吃午饭了。”

 

岳绮罗从床上坐起来,满头发丝睡得蓬乱,一脸起床气的模样。后院传来一阵沸水浇在案板上的嘶嘶声,沈兼离脸色一变,道:“锅烧滚了。”便把军刀插在梨上,一股脑塞进岳绮罗手里。

 

刚把后厨的杂乱料理好,一出二门,岳绮罗已经穿好了衣裳,是件姜黄色天鹅纹绣的短旗袍。头发懒得梳,就挽了两个双丫髻垂在脑后,更加像个小丫头。岳绮罗眯起眼,望了眼后厨,又望了眼有些狼狈的沈兼离,脸上显出怀疑的神色。

 

“你做饭?”末了又怀疑的重复一遍,“你做饭?”

 

“是啊。”沈兼离一脸坦然。

 

岳绮罗皱起鼻子嗅了嗅,空气中没有焦糊的气味。她认为是自己没睡醒,或者云骐搞岔了,把顾止或荀陆离安到了沈兼离身上。

 

日光朗朗,沈兼离在前院中央摆了个马扎,马扎前一筐新鲜的梨子,旁边一只八宝水晶盘,晶莹剔透的梨片垒了老高。岳绮罗走过去瞄了一眼,皱起眉:“削这么多梨子,你要喂猪吗?”

 

想了想又觉得喂猪太粗鄙,便改口道:“你要喂金丝雀吃梨?”

 

沈兼离很坦然的看着她:“喂你。”

 

岳绮罗觉得自己脸上有些燥热,想着大概是天气热的缘故,便偏过头不再看他。一股甜腻的香气钻入鼻中,愈来愈浓,岳绮罗疑道:“哪来的桂花香?”

 

沈兼离低着头,非常用心的拿军刀削着皮:“后院的桂花树啊。”

 

桂花树?岳绮罗心中咯噔一声,哪来的桂花树?

 

但后院果真种着一株金桂,枝繁叶茂,满树花开。站在树下,一股浓香扑鼻而来。岳绮罗浸泡在满院的桂花香中,头脑一片混沌,理不清前尘往事。

 

“沈兼离?”她的声音也不像自己的了,“这棵桂花树,是什么时候种的?”

 

没人回答她,转头一看,沈兼离还坐在马扎上削梨子。她蹬蹬蹬地跑过去,气急败坏的踹了一脚沈兼离:“别削了!”

 

岳绮罗也不知自己今天脾气为何这么大,但沈兼离竟然不生气,反倒温柔的笑道:“为了给你做桂花糖啊,前几年种下的。”

 

岳绮罗觉得这话听着有点耳熟。

 

“前几年?”她记得自己和沈兼离统共还没过完一年,“什么?”

 

“你睡糊涂了?”沈兼离放下刀,无奈的望着她,“那时候在战场上,我说要给你种一棵桂花树。”

 

“什——”岳绮罗难得的结巴了,杏目圆睁,“什么战——”

 

大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,打头走进来的是无心,手里掐着只半死不活的老母鸡。而他后面跟进来的人,岳绮罗睁大了眼睛,那分明是有肉身的白琉璃。

 

“哟,张显宗,削这么多梨是预备给我们吃的吗?”无心丢下老母鸡,搓着手要去拿一片梨解渴。

 

沈兼离敏捷的把水晶盘拉到自己身后,头也不抬:“没你的份。”

 

“嘁——”无心抱着手直起身,“小气。”

 

无心刚站稳身子,忽然一阵风从他身边掠过。转头一看,是岳绮罗忽然的扑到了白琉璃身上,对他的脸又掐又捏。

 

岳绮罗定定的瞪着白琉璃,满脸的诧异:“你——你是怎么得来的肉身?”

 

“我——”白琉璃指指自己,又指向岳绮罗,“用你的内丹啊。”

 

岳绮罗愣了:“那——那年战场上,沈兼离——”

 

“后来不是救活了吗?”白琉璃很关切的探探她额头,“岳绮罗,你没事吧?”

 

无心在旁边很适时地把白琉璃的手拿下来:“注意点,小沈还在呢。”

 

“救活了?”岳绮罗小声地重复一遍,“沈兼离,活了?”

 

无心和白琉璃非常配合的一起点头。

 

厨房又传来一阵沸腾的嘶嘶声,一股浓香飘到了前院,沈兼离丢下军刀,在长褂上擦擦手,站起来道:“开饭吧。”

 

于是今天的午饭便丰盛的令人咋舌。

 

沈兼离做的是渝菜,先是一盆酸菜毛血旺,又是辣子鸡,陈皮兔丁,黔江鸡杂,水煮肉片,并一大盆烤鱼。满桌红艳艳的辣椒,香气扑鼻。

 

岳绮罗不能吃辣,坐在桌前黑了脸。沈兼离从厨房端来一碗凉糕,又端了一碗苏州的桂花糖粥。一半豆沙,一半桂花。岳绮罗尝了一勺,竟然味道不错。

 

“你什么时候学会做菜的?”她还记得沈兼离炒个鸡蛋就炸了厨房的往事,没想到梦境里的沈兼离,竟然是个精通烹饪的大厨。

 

沈兼离低头冲她苦笑道:“绮罗,你逼我学的。”

 

“哦。”岳绮罗低下头乖乖喝粥,藏住一丝笑。她忽然想起来,其实欺负沈兼离是件顶有趣的事。

 

一席饭吃的鸡飞狗跳,因为无心拎来的鸡没能进厨房,反倒回光返照的扑腾起了翅膀。趁着几人吃饭时不注意,一脚踩进了毛血旺里。无心反应快,一把护住兔丁钻进了桌子底下,白琉璃早逃了个无影无踪,只有沈兼离勇往直前捉拿母鸡,自己的身上溅满了红油。岳绮罗抱着自己的糖粥,气的从桌子底下踹无心,一边说:“无心,下次你别来我家吃饭了!”

 

沈兼离换了衣服出来时,一桌饭大半已经被糟蹋的不能吃。岳绮罗抱着膝盖坐在后院门槛,怔怔的望着桂花树。见沈兼离出来了,便招呼他过来坐下。

 

“沈兼离,”她偏过头望着他,“今天是什么日子,要摆这样的宴席?”

 

沈兼离愣了愣,答非所问:“今天是个好日子。”

 

末了困惑的低下头,笑了:“我也记不得了,总觉得是个好日子,该庆祝一下。”

 

岳绮罗仰起头望着天,心渐渐沉下去。她知道这是幻境开始崩塌的征兆,大概昨夜她的举动的确撼动了幻境。如今幻境里已经圆不上前因后果,她的梦也该醒了。

 

“沈兼离,”她低声道,“有时我分不清,到底哪一边才是梦,哪一边才是现实。”

 

“你曾说过你难得一夕好梦。”

 

“是,”她笑了,“但我的确做了几个好梦。”

 

沈兼离没有说话,他的目光凝在岳绮罗面庞上,是一道温柔的光。

 

“梦里你对我说,在你死后,要我在你坟上种一棵桂花树。”岳绮罗没有看他,鼻腔骤然涌上一股酸涩,“可我却走了。我走后,你在重庆做了三十年的桂花树,我在山河里找你也找了三十年。沈兼离,我好久没见你了。”

 

前院的喧哗像是离他们有千丈远,此处只有金丝雀的啁啾声,锦鲤游动的水花声。细细听来,竟连二人的呼吸都清晰可闻。

 

“你说得对,今天是个好日子。”岳绮罗转过头,吸了吸鼻子,扬起笑,“是我重逢你的日子呢!”

 

她一生难逢一夕好梦,但遇见张显宗来,每一夜都是好梦。他就是她的大梦一场。

 

沈兼离隔着衣料握住她的手指,仲夏的午后,她的手指却冰凉潮湿。他把她的手包在手心,想借此给她一点温度。

 

但无心很不应景的跑了进来,搅碎了一院寂静。“岳绮罗,照相馆的人来了。”

 

“照相馆?”

 

“你不是要照相吗?人都到岳公馆了,快换身衣服下去吧。”

 

岳绮罗照过相,但从未和张显宗照过。上一次照相还是三十年前,她在文县逼着无心跟他合影。这一次换了个人,成了沈兼离。她难得的有些紧张,连连捋着自己的鬓发。

 

无心打了个哈欠,安慰她:“够好看了,快照吧,再等会天黑了。”

 

沈兼离照的局促,她也局促。两个人坐在两张八仙椅上,活像对老太爷老婆婆。摄影师一连照了四五张,正要收工。岳绮罗忽然站起来道:“等等!”

沈兼离抬起头看着她,只见她从椅子上站起来,竟然坐在了他身上,莲藕似的手臂环在他颈侧。无心登时想起了当年文县的场景,没憋住,噗的嗤笑出声。

 

岳绮罗气的咬牙,抓起一把珍珠项链丢过去:“白琉璃,把他给我拉出去!”

 

照了大半天,等到摄影师收工去洗片子时,果真已经暮色西沉。岳公馆的戏班子已经粉墨登场,唱的是一支《思凡》,戏腔婉转,只是听不懂唱词。岳绮罗窝在椅子中,闭着眼打起了瞌睡,十足的老太爷左派。

 

沈兼离望着戏台出了神,无心握着一把瓜子悄悄凑到岳绮罗身边,压低声音问:“岳绮罗,你打算什么时候跟小沈办好事啊?”

 

岳绮罗眼皮也没抬,只是沉沉的道:“没有那一天了。”

 

“没有?”无心讶异,“我以为你们——”

 

“没有明天了,”岳绮罗睁开一条缝,细不可闻的叹了口气,“都是假的。”

 

见无心听得一头雾水,她偏过头,望着他叹道:“无心,我问你。倘若你困在了只有一天的梦境里,梦中万事团圆,是个完满的美梦。可只有一天,一天之后,一切推翻重来。如果落到你身上,你会怎么办?”

 

“我?那就顺水推舟,及时行乐咯。”无心愣了,因为这个假设实在很怪,“既然无力改变,倒不如就地躺下,过一天是一天。”

 

岳绮罗听了这没头脑的答案,反倒点头笑了,眼仁在夜色中映出灯火的光芒:“对,及时行乐。”

 

一旁的丫鬟端上来一只托盘,忐忑的道:“少奶,照相馆的人刚刚来过,说是怎么洗也洗不出相来,望少奶莫怪罪,他们择日再上门重新拍过。”

 

岳绮罗捡起一张相纸,只见相纸上黑漆漆一片,一整盘的相片都是废片。她心里空落落的,低声道:“难道果真留不下一张照片么。”

 

她与张显宗相识这么多年,一张合影都没有留下。她有时想,也许这也是命中冥冥注定的。

 

岳绮罗遣了丫鬟下去,又泡了一壶香片茶。戏班一直唱到了深夜,无心和白琉璃早困得回去睡下。她见沈兼离也开始打瞌睡,便让戏班也停下来,带着他走回别院。

 

沈兼离在月光中打了个哈欠,笑道:“绮罗,你今天兴致很好。”

 

“是啊,人生得意须尽欢么。”她望了眼他,“我都说了,今日是你我重逢之日,是个好日子。”

 

他闻见了一股酒气,皱起眉道:“绮罗,你喝酒了。”

 

月光下的岳绮罗双颊绯红,是酒意涌上了头。一喝酒,笑意也更潋滟。“为何不喝?”

 

前面几步便是别院门,沈兼离一边扶住她,一边道:“绮罗,我去煮碗解酒汤,你喝了再睡。”

 

岳绮罗像是听不到他的话,仰头望着月亮,呆了半天,忽然道:“沈兼离,月亮升起来了,今天要结束了。”

 

沈兼离听出她这一句里带着哭腔,转头一看,她眼角果然含着泪光。他以为她果然是喝醉了,摇了摇头笑了,将她扶进了东厢门。正要去后厨煮解酒汤,衣角却突然被拉住了。

 

岳绮罗趴在床上,死死拉着他的衣角不放手,嘴巴撅了起来,是个喝醉的意思:“沈兼离,你不许走。”

 

他笑着扒开她手指:“我一会就回来。”

 

“不行,”岳绮罗不依不饶,“你走了,就再也回不来了。”

 

月上中天,再有半个时辰,就是第二天了。今天一过,沈兼离又成了重庆的一律亡魂。上穷碧落下黄泉,她可以找出千百个张显宗,却再也找不到一模一样的沈兼离。

 

沈兼离没有办法,很纵容的坐下来。“好,那你快睡吧。我陪着你。”

 

岳绮罗很乖的钻进了被子,黑亮的眼仁闪着光:“沈兼离,我想你了。”

 

沈兼离握住她的手,小小的一只,仍然是冰凉的。她体寒,腿脚也不好,在他心里永远是个让人心疼的小丫头。

 

岳绮罗打了个哈欠,已经生出睡意。然而仍睁着眼不肯睡,声音细细的压下来:“生当长相思,死当复来归...沈兼离,倘若我们都死了,你会去找我吗?”

 

沈兼离点头笑道:“会。”

 

岳绮罗的小手在他掌心一翻,小指勾住了他:“拉钩作证。”

 

他笑着把自己的小指勾上她的,晃了一晃:“我保证,不管重来几次,我都会去找你。”

 

“好。”

 

她最后的一句已经压下了哭腔,月光冷冷地洒进东厢房。她转了个身,把一边的眼泪在缎面枕头上抿干,另一滴眼泪挂在脸上,渐渐凉了下来。

 

她闭着眼睛,身周一切都沉入黑暗。沈兼离的手是温热的,她不放心的捏了捏,小声问:“沈兼离,你还在吗?”

 

“我还在。”

 

岳绮罗放心的阖上了眼睛,眼泪在脸上干成了泪痕。这一次,她彻底沉入无尽的黑暗中。


TBC


附言:大家都想看沈兼离,那我就写啦。依旧是很废很拖的微甜日常,明天就回到主线了。

今天更新前看了花儿与少年,张若昀真是太可爱了。因此看完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二点,于是又熬到了现在。

张若昀爆可爱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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